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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沈书枝:双抢时

来源:红网 发布日期:2023-07-10 09:48:31 分享到:

胡亮文/摄

双抢时

文/沈书枝


(相关资料图)

上 篇

今年村子里的“双抢”是在7月12日那天开始的。

对于从小生长在农村的我们来说,“双抢”这个词极其熟悉,无须解释。那意味着一个个家庭和村子连续近一个月马不停蹄忙碌劳累的日子,从割稻、打稻、打水、犁田,到晒稻、收稻、拔秧、栽秧,急急忙忙,从早到晚,无一日停歇,直到二三十天后,最后一块田的双晚稻秧也赶在立秋前栽好了,才终于把腰稍稍直起,吐一口长长的气。那是盛暑中烈日下无穷无尽的咸汗,割稻栽秧时已经麻木也仍然弯着的腰,夕阳染红天边云后,马上就要黑下去时还不回家,一遍一遍在田里抱着稻铺子送去打稻机上的痛痒的双臂和拖着的麻木的腿。甚至因为过去过度的辛劳,到如今想起来,也仍然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情感。在“双抢”这件事中经历了许多次,也许是到了初中之后,有一次我终于在疲惫中想起问父母这个词的意思,妈妈说:“双抢,抢收抢种么嘛,早稻要抢得收回来,晚稻要抢得栽下去。”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抢着,连一天也不能歇呢,小时候我也曾不甘心地问过爸爸,爸爸说:“晚稻秧苗要抢得栽下去,立秋过后秧要是还没栽好,回头稻就长得不好,晚栽一天,就少收一天的稻。”

要赶在立秋之前把晚稻栽下去,这样的戒律显得它仿佛是个带有魔力的日子。这大约是一种自古以来农事观察与实践的总结,过去我曾对此表示怀疑,但爸爸笃定如此,或许是那经验中也有着他曾犯过的错误的损失。虽然在皖南,立秋的天还是火热,但也许在那空气中,有我们所觉察不到的东西起了微弱的变化,在那之后栽下的稻秧,所能吸收的光与热比之前种下的要少、要弱,并最终使得产量有了多寡的区别。立秋是一道至迟的壁垒,提醒着人们农事的界限,在那之前,太阳的热力刚强猛烈,足供水稻们早早完成最初的成长和发棵,而在此之后,热力便逐渐温热淡薄。因此人们抢着打稻、犁田、栽秧,竭尽所能,好在立秋前多赶几天,给水稻多留些热力强劲的日子。也为着炎火无雨的年份,落在后头,水塘里的水就可能被别家打完,自己家的秧栽不下去。所以过去哪一年假如将近立秋,家里还有一两块田的秧没能来得及栽下去,爸妈的着急焦躁将不可想象,我们在家时也就得格外小心,以免随便因为什么事而惹得爸爸发火,把我们骂一顿。

因为赶着做事,一到双抢时节,家里所有能用的劳力都要下田,不能下田的则在家里分担力所能及的事。小孩子也不例外,或者不如说,在大人眼里,这正是小孩子派上用场的好时候。我和妹妹在六岁那年第一次下田,乡下惯说虚岁,实际算来只是五周岁。第一年只打稻时抱稻铺子,手举起来尚不及打稻机前放稻穗的板子高,只能把稻铺子直接递到站在打稻机上打稻的父母手中,第二年就和姐姐们一样,割稻、打稻都要参加了。那时上下前后村子,和我们年纪相仿而双抢时不用跟着大人下田割稻打稻的小孩,可以说是没有。在我们之后,比我们小的小孩,则又是另一番情形。随着拖拉机、抛秧、收割机之类农具和技术的升级,渐渐不再需要小孩给家里下田做事,再之后则乡下连人都变得很少,因此,我们可以说是那最后一代特殊的、小时候还曾亲身经历过较原始的农业耕作的辛劳的一辈。说起暑假,绝不是快乐地玩耍,而意味着至少十天半月的强体力劳动,此外还有诸如放牛、洗衣、做饭之类种种杂事。

每年的双抢从割第一块田开始。在前一晚,当爸妈告诉我们明天要起早去田里割稻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今年的双抢又要开始了。从清早起来,吃了早饭,穿了长袖长裤,头上压上草帽和手巾,拎着开水泡了茶叶的陶壶和家里吃饭的一只碗,一人拿一把锯镰刀——小小的弯月般的锯镰刀,经过大半年的休息,常常已生锈了,要在清早或前一天找出来,但大人们往往忙得顾不上,总要到割稻那天早上,我们才会开始找锯镰刀,然后才发现有的刀片已经从把子上掉了下来,有的干脆找不到了,就这样找了一会儿找不全,爸爸气得照例又要骂人,把我们骂得战战兢兢的。不够人手一把的时候,只好再去小店买一两把,生锈的锯镰刀,爸爸找出磨刀石,往上面洒一点水,把它们稍稍磨一遍,然后就交到我们手上——到田里割稻去吧!我们前后跟着,一一鱼贯从沾满露水的田埂上走过,一面走着,一面闲不住手,用刀锋去劈田埂上蒿草高高开出的花,轻轻又飞快地劈下去,把那白瓣黄心的花劈落下来。走到要割的那块田前,稻子已经很黄了,穗子不堪重负似的垂下头来。田很安静,仿佛有什么在等待着发生。

在让我们下田干活这件事上,爸妈总体抱着仁慈愧疚的心,因此总是自己在前面开趟。不只因为开趟的人要先割(哪怕只几分钟,我们也想多延挨一会儿,少做一点呢),还要割得快,始终要在别人前面,还因为要在密不透风的田里割出那么一趟稻来,要比跟在后面割的人更闷热。常常是妈妈打头趟(她总是最善于忍耐的那一个,经常爸爸也不在割稻的田里,他要打水、犁田,总是在做别的事),爸爸割第二趟,然后是我们小的,依着年龄的大小,跟在后面依次地割。大人们把一趟割完,常常我们才割到中途,他们就又跟在我们后面,开始割第二趟。割完两趟的时间,恰抵我们一趟。

眼看着前面的人已经割走,我们轻轻叹一口气,弯下腰来,开始割自己的稻。割稻自有它的节律,我们并不一味偷懒或贪玩,事实上,这样的时候并不太多。一手握住一束稻子底部,用带锯齿的镰刀使力割去,稻禾发出轻快的一声“唰”,这样紧接着去割第二棵,连着割完两排十棵(父母的手大,他们一排会割七到八棵,两排则是十四到十六棵),然后将它们顺手堆到一边,连堆三次,便成一个稻铺子。我们沉迷于把稻铺子堆得像大人割的那样好看,一头叠得高高的,另一头稻穗铺开呈扇形,恰如一把微微打开的折扇。这在最开始割稻的那年有点难,到后来就很成样子,我在暗中琢磨出把第一把稻放下时将稻梗架在一丛割后的稻茬上,将它底下垫高一点,再恰到好处地将第二、第三把稻轻快地朝一个方向错开叠加上去,这样最终形成的稻铺子就不再矮塌,十分漂亮,只比大人割的稍小一点而已。接连不断的唰唰声使人感觉愉快,毕竟谁也不愿意事情拖很久做完,因此,只要腰弯得不是特别酸,或者腿蹲得不是特别麻,我们都愿意这样快快地割,同时小心避免手指可能会被割到的危险(有时太累了,却又在心里幻想着不小心将手割破的情景,那样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跟父母要求回家休息)。我们变换着方式,交替地割:先是弯着腰割,等到腰弯得受不了,就蹲下来割;蹲到腿麻了之后,又站起来弯着腰割。这两种割稻方式比起来,还是蹲着割更持久省力,因此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蹲在稻棵后面割,有时半蹲半跪,到晚上洗澡时,裤子膝盖上总是两个干了的圆圆的泥渍。不过,这是在开始时,很快我们就会觉得无论怎样割都很累,开始要频繁地站着,用锯镰刀的刀柄捶着后腰,以缓解酸痛。父母做事心切,长于忍耐,只是不停将稻田中那条光秃秃的边界线向前推动,偶尔直起身来,见我们站在那里,很久也不肯再割,就喊一喊:“加紧嘞!上午把这块田割得,等下爸爸到瓜田里摘西瓜给你们吃!”那些年家里总有一块田种着西瓜,这时候刚刚成熟。有时是半哄半骗,我们在那里喊腰痛,他们就笑嘻嘻地说:“小伢子哪有腰?小伢子没得腰!”这是地方通行的大人糊弄小孩的话,在那时难免会使我们感到不相信和委屈。

头一两天我们常常只是割稻。刚割下的稻子,稻梗还很青,含着丰富的水汽,堆出的稻铺子很大、很重,虽然漂亮,马上打的话,却要花更多的时间和力气。本来一趟可以抱五把稻铺子的事,假如是刚刚割完的田,小孩子一趟就只能抱得下三把,因此要跑更多的路,打稻的一把也只能持得下大半个稻铺子,打得很慢。因此头两天我们总是先割稻,把割下来的稻在田里晒一晒。太阳那么大,割好的稻铺子在田里晒一天,就变得干枯细软,塌成小小的一铺,看起来非常稀少。这时候再去抱稻铺子,就轻得多,小得多,一次也能打得多多了。打稻那天早上,我们像往常一样出门,手里提着打稻机的稻板和一个玻璃油瓶。爸妈在前面,他们要把打稻机抬到田里去,打稻机很重,大人们把它倒控过来,爸爸在前,妈妈在后,两个脚步踉跄地乱踩着,把它抬到田埂上。我们赶紧在田口挪出一块空地,好让他们把打稻机翻过来,推到田里。给打稻机一一装上稻板,然后从稻铺子上随手抽出一根稻来,用稻梗从油瓶里蘸一点油,涂到那黑黑的、沾满旧年稻芒和机油的齿轮上,试着在打稻机上踩起来。机器发出迟疑的声响,香油逐渐润滑到所有的齿轮,响音变得顺滑、轰隆,我们四散去抱稻铺子,这一年的稻打起来了。

我们的打稻机大体是一个长方形的木桶,前部装着钉着倒U形铁钩的滚轴,滚轴两侧和上部、前面都用木头的稻板挡起来,以防打稻时稻粒飞溅。最上面的稻板是一块长条,打稻时,抱稻铺子的人把抱来的稻铺架到这块木板上,打稻的人一面踩着脚下一条有铁轴连动齿轮的木板,让打稻机里的滚轮飞快地转动起来,一面从眼前板子上取下稻束,伸到滚轮上四面去打。被倒U形铁钩打落的稻子落到下面,很快将稻桶填满。除了最开始的一会儿,爸爸都不在田里,反复做着几样事情:把滚轮下积满的稻粒扒出来,扒到稻桶那头,将卷进去的稻草大致清理出去,用畚箕把稻子装进稻箩,装好一担,挑到家门口场基上,用木刀耙耙开来晒。当他挑完一趟回来,稻桶里就又打满了稻子。因此,打稻时几乎总是妈妈带着我们在田里,当眼前这一片稻铺子都打完,爸爸刚起完一担稻回去之后,我们就合力,妈妈和姐姐在前,剩下的姐妹在后,将沉沉的打稻机往前推一截,以免挪稻铺子时要走的路越来越远。田畈里并不寂静,四处可见别家割稻打稻的人,散在远远近近的田里,一块田就是一个家庭。因为太忙或太累,或是打稻机太吵,或者离得太远,人们彼此间并不说话,只有两个挑稻的男人在田埂上碰见,才会打一声招呼,或者是晚上,当村子里的人都吃过晚饭,洗过澡,打着扇子坐到凉床上乘凉时,才会有人走过来,讲两句话,交谈起这一季的感受。

抱稻铺子时,我常常羡慕站在打稻机上的姐姐。羡慕她们有机会像妈妈那样站在打稻机上,只要把稻铺取下来伸进打稻机里打就可以,看起来既轻松又好玩,而不用像我和妹妹那样,总是要抱稻铺子。这不只是因为走一天的路很累,或是来回走来走去很枯燥,更因为抱稻铺子时,手腕里面很快会因为稻梗稻叶的反复摩擦,布满细小的红点和细细短短的红线,那是皮肤被之磨伤擦破的痕迹。每抱一次新的稻铺,手腕已经破了的地方就会又被重新摩擦一次,使我们感到疼痛难忍。我们穿长袖褂子,但袖口为了挽袖子而留的那道缝还是给抱稻铺带来意想不到的痛楚,也成为我们抱稻铺子时最怕的事情。而所有这些疲倦,在面临一块涝田时会成倍增加,赤脚踩在烂泥里,每拔一脚都要多费额外的力气,到后腿上糊满了泥巴,稻铺子上蘸的泥水糊满一身,每走一趟,都需要沉默地忍耐。好在家里涝田很少,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干爽的田里劳作。而父母坚持只让我和妹妹抱稻铺子,是因为打稻自有它的危险:一边踩着打稻机踏板,一边把稻束伸进飞快转动着的打稻机轮上时,倘若不注意,手就有可能会被滚轮上的倒U形铁打到。实际上,村子上所有的小孩从小都偷偷看过周春友那根受过伤的大拇指,因为被打断了而只有半截,曾经伤口的地方覆盖着一层白蜈蚣样的疤痕。大人们说他是从前打稻时没注意,被打稻机打没了半截手指。有这样的警示在前,父母当然不会让我们去冒这个险。打稻时常有飞迸的稻粒,打在脸上乃至眼睛上时也很疼。踩踏板需要一定的力气,我们还太小,无法像妈妈或姐姐那样把打稻机轮踩得飞快。他们也担心我们只是随随便便把稻穗在滚轮上滚几下,就把稻草扔到一边去了,而不是像大人那样,仔仔细细把稻穗四面都在滚轮上压着打过,确保所有的稻粒(除了一些轻轻的瘪稻)都打得干干净净了,才把稻草扔下去。

这是一开始用脚踩的打稻机。几年之后,电动打稻机开始在地方出现,并在接下来的一两年里迅速得到普及,因为只需对原本的打稻机稍作改造,而不用换一个新的打稻机,大大降低了其难度与成本。将打稻机上连接踏板与齿轮的铁轴去掉,给它连上电动机、皮带和圆轮,这样打稻时一拉动电闸,电动机的圆轮和皮带就带着打稻机的滚轮飞快地转起来,不再需要人力去踩了。站在打稻机上打稻成为一件更轻松的事,但我们还是只有眼馋的份——因为姐姐始终比我们大好几岁。当我们终于长大到有资格和姐姐抗衡时,收割机开始在我们这里流传开来——我们就再也不需要下田割稻打稻了。

一旦开始打稻,事情的安排就不太像最初那样了。这时候我们常常割半天稻,打半天稻,或是打半天稻,再割半天稻。前一天下午割出来的稻,第二天早上打,或是上午割完的稻,下午就打,只视田的情况灵活安排,以把人的时间全部用上为止。一块田打完后,第一件事是锁稻草。稻现在变成稻草了,田里每隔一段距离,在打稻机停留过的地方,两边都堆着打过的高高的稻草。稻草还青青的,带着新重的稻草气,我们围在稻草堆边,取一小束在手,再取一大束竖在地上,用这一小束稻草作绳,将竖着的稻草锁成一把稻草把子,抛到一边。整块田的稻草把子都锁好,假如爸爸马上要打水,我们就要把稻草把子拖到田埂上,底部一一叉开,让它们像一只只斗笠一样在田埂上站着。刚束好的稻草把子很重,拖起来很费力,小孩子一次只能拖两把,大人力气大,一次可拖四到六把。这样的稻草把子晒过几天后,用担子挑回家,在门口堆成稻草垛子,就是乡里平常烧饭最常见的燃料。有时稻草也只锁一部分,剩下的我们就分头,抖搂着把稻草纷纷在田里撒上薄薄一层,等回头犁田时压到泥底下,烂作肥田的材料。田空出来了,就要打水、犁田,和春天时一样的手续,不同的是,这时气候已从梅雨进入三伏,往往晒热少雨。打稻时人们害怕下雨,一场雨下来,田又浸湿了,不好割稻打稻,或是把已经割好的稻泡在水里;连着两天下雨,更是耽误双抢的时间。但连着十几天不下雨,就会面临缺水的危险,晚稻秧栽不下去。当双抢进入后半截,附近水塘的水都被水泵抽得只剩下最后浅浅一层,这时候倘再不下雨,人就焦躁不堪。家家户户赶着打稻、打水、犁田,唯恐自己家落在后面,剩下的田无水可抽。因此爸妈常会带着我们先把所有的稻打完,同时打水犁田,最后在两个集中时间栽秧。很多时候,除了打稻,爸爸通常都在别的田里,不是打水,就是犁田。

打水通常是在黄昏进行。我们在田里锁稻草,爸爸在田畈里移水泵,挖田角,牵电线。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把裸露的电线头挂到电线杆间拉着的电线上去。我们远远看着他做这件事,心里觉得很危险,生怕他一不小心会被电打到。那时乡下还没有塑料水管,打水的田和水塘若离得远,还要跟别人家讲好,从别家的田里把水过过来,要的时间更久。夜里爸爸要到田里去几趟,小心观察水泵的动静。那时村子里供电不稳,盛夏黄昏时常常电灯拉亮了,只有一丝落月般的乌红,只得再关上。或者忽然就跳闸,“啪”地一下,跳入一片无边的黑暗。我们在骤然来临的失望中摸索着去灶屋,摸到灶台,从锅洞里摸出火柴,而后擦亮,在那满屋巨大的、无可逃避的黑暗中,在堆满破东烂西的角落或抽屉里,找出唯一一盏沾满油灰的煤油灯或最后两根已热得变形崎岖的蜡烛,然后点起来。一点微小的光亮在闷热的屋子里,由中心一点向四周朦胧地扩散开来,越到边缘越淡,人围在旁边,身子、手臂向四壁投下浓郁的黑影。倘若只是自己家停电,多半是保险丝或是哪里的电线烧坏,要到天明才能仔细察看;若是整个村子都停电,则多半是村子的电闸跳了,还有一丝晚上会来电的希望。我们不堪忍受屋子里的闷热与黑暗,离开那一点点光源,扇着扇子,去门外凉床或楼顶竹簟上尽可能寻找凉快,同时心里暗暗期盼会有不愿忍受停电的青年去村子里送电。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这电是如何送法,想来可能只是拖一根竹竿,到村里电闸所在的某个地方,将那跳下的电闸推上去,但那时在我的想象里总觉得很惊心动魄的,有时停电了,听见人们在村子里打着扇子走,碰见了相互说:“到大队送电去得!”心里为之一振,也不说话,只暗暗想着晚一点的某时刻,满屋或忽现光明。电一停,人就要立刻奔去田间关水泵,害怕突然随之而来的电压变化会让水泵电动机烧坏,等电来了,再去重新打开。在这期间,担心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电,水打不起来令人沮丧。而另一方面,电压的不稳随时可能会发生,不只是在停电时,有时又是塘里的水剩下太少,打了一会儿,水泵的吸水孔露出水面,需要重新移到水下面,因此要时时查看。有时白天爸爸也会让我们去看水泵,这一般是在我们的双抢已经结束之后——也就是说,家里所有的稻都打完了,只剩下父母要打水犁田栽秧。白天我们在家,除了放牛不再有什么别的事,常常就会被派去看水泵。这是和放牛一样漫长无聊的事,一个小孩,坐在水泵边,撑一把黑伞,四处茫茫地看,或是在塘埂上拔一点草来玩,倘若听到电动机的声音变成危险的“嗡——嗡——”,水泵口也不再出水,就立刻奔到那用一把稻草盖着的小小黑白瓷电闸旁,将它推到另外一边。过一会再打开看看,是否恢复了正常。水泵能正常运作时,青色的水从长长的铁筒口抽出来,哗哗冲进田里,使人感觉心里爽快。

除了田里要做的事以外,在家里,也有许多的事要做。白天晒稻翻稻,晚上怕露水把稻子打潮,或是夜里下雨,黄昏时我们用叶荄——一种上面装着横柄的推板——把稻子收起来。叶荄前装有绳子,用的时候一个人在前面拉,一个人在后面扶着推。我们用叶荄和刀耙把稻耙成一个大圆堆,大扫把清扫干净,再给它盖上厚厚的大塑料膜,四面用扫把、砖头、碎瓦压住。第二天早上,再把塑料膜掀开,重新把稻堆拉开、耙成一行一行来晒。如此反复,直到这一场基的稻晒干,收进堂屋,又有新的稻要晒。这种晒稻收稻的活,小孩子也能干,家里晒稻收稻,我们通常都是在后面掌叶荄的那一个。逢到父母在田里栽秧,只有我们在家时,也要翻稻,遵从父母的嘱咐,时时注意不要鸡到门口来衔稻。一看到有自己或别人家的鸡来,就冲到大太阳底下,噢西噢西地把鸡赶走。但鸡们实在很锲而不舍,一旦我们懈怠或忘却了这件事,它们就重新跑过来,在场基上大衔特衔起来。鸡偷吃稻子的坏处在于它们不但吃,还一边吃一边拉,在干稻里拉上许多稀湿的鸡屎,把整齐的微型山峰踩塌,在上面留下漫漶的爪印。父母从田里栽秧回来翻稻,满怀疲倦的怒气,一眼看出我们在家没有认真看稻,登时就骂:“喊你们在家看稻也不看!看那鸡把稻踩得怕死人的!”我们听了不敢吱声。

有时在家忽然变天,大风卷地,白云俄黑,一场暴雨似乎马上就要落下来,我们冲到门外望天,心里发愁这个雨到底会不会落下来,是不是该马上收稻。犹豫一会儿后,到底不敢拖,几个拉荄的拉荄,扶荄的扶荄,拿刀耙的拿刀耙,用扫把的用扫把,赶紧把稻收起来。稻收到一半,倘若天色还没好转,父母大半已从田里冲了回来,赶在豆大的雨点落下之前把稻堆堆好,盖上稻膜,严严实实压上大扫把和砖块。很多时候这是空忙,我们在几声轻雷和几滴疏雨中匆忙把稻收好,雷却歇了,风也把云吹走,太阳又明晃晃照下来。我们望了一会儿,只好又悻悻地把稻膜掀掉,把稻堆重新推开来晒。也有时比较幸运,刚刚把稻收好,暴雨就哗啦啦落下来,我们站在大门口,望着外面白雾横扫的雨,惊觉即使是这样的大夏天,从雨幕里吹来的风也变得十分冷凉。一面庆幸着,太好了,这回没有估计错,稻收好了!而最倒霉的,莫过于雨下得太快,稻收到一半,雨就已经噼里啪啦打了下来,迅速在场基上汇聚成流,把稻也往下冲去。大人们骂骂咧咧,带着小孩在雨里狼狈地将稻子勉强收起来,没过一会儿,这一场夏天的阵雨就下完了。

割稻打稻的中午,我们要在家歇一会儿。为了避开正午火辣辣的太阳,而又能多点做事,人都起得绝早,到这时已经很乏了。有时甚至在凌晨,月亮还没有落下去,我们躺在楼顶上,也会为远处田畈里忽然一声鞭笞牛的声音所惊醒,那是某个贪图凉快的男人,在天亮之前就急不可耐地开始挥鞭犁田。我们觉得这样对牛不太好,并不感到佩服。这些休息大都很短暂,因为父母总是把一天安排得很满。有时从早上到半下午,终于要割完一块大田,就在我们以为今天可以早点家去歇着的时候,父母却开始去抬打稻机,我们这才醒悟:原来他们还打算今朝把这块田的稻打完呢!终于,那一天直到四面田畈都现出沉沉的暮色,太阳落到遥远西边的山后,连最后一丝晚霞也收起它的色彩,每一片云都变作深深浅浅的蓝色,我们才拖着双腿抱完最后一个稻铺子,准备回家。这时我们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天真的喜悦,并一点麻木的疲倦,下到塘里,洗一把脸,洗一把腿,然后回家去。爸爸躬身在打稻机前清理最后一桶稻,妈妈赶着回去烧饭,即使是这么晚的天,因为打稻时安慰过我们晚上要烧好的(意味着要有荤菜)给我们吃,回到家,爸爸妈妈也会开始做对手杀鸭(每年夏天家里总会养一点鸭),妈妈和姐姐钳毛,或是早些时间在小店买了一个冷冻的鸡壳回来,这时鸡壳已经化冻,菜刀斫成块,加上让小孩剥出来的青毛豆,红烧出两大蓝边碗毛豆鸡壳来。身上被稻蠚得疼,我们不再拖延,乖乖一一去洗澡,好把那不舒服的感觉去掉。塘里有水的时候,我们就带着手巾,坐到塘边水板跳上去洗,没水时就在家里澡盆里洗。到吃晚饭前,所有的小孩都洗完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很快又在闷热的空气里滋得一身汗。吃晚饭,用毛豆鸡骨的油汤泡饭吃,可以连吃三碗。大人把有肉的鸡骨都留给我们吃,自己只吃里面的毛豆和我们不要的乱七八糟的骨头。晚上可以到人家门口看电视——这是双抢期间父母难得的恩惠,家里没有电视,平常他们不许我们到别人家看电视,生怕我们被电视带坏,学期和寒假时尤甚,暑假却宽容得多,大概就出于让我们干了一天活的愧疚,以及暑假有电视的人家都把电视搬到外面来看吧。电视在太阳落山前就已经早早搬到大门外了,要看电视的,吃过晚饭就自己从家里端一条板凳,或拿一把小椅子,打着扇子,坐到人家场基上去看。绿色的蝗虫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稻棵,在村子里到处蹦,这时候常常蹦到正在放着的电视上,或是正在看电视的人身上,总免不了被捉住处死的命运。后来,当村子里有彩色电视和电风扇的人家多了以后,这一幕就不太常见,人们就总是只在自己家里吹风扇看电视了。当电视里两节金庸的武打剧放到片尾曲,人们纷纷起身,拎起板凳椅子,走回自己家门口。我们带着簟子和一床薄薄的被单,去到楼顶上睡觉,一面说着今天放的这两节电视里哪些地方好看,哪些地方气人,等到楼顶不再烫人,很快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清早,再一次在催促声中无可奈何爬起来。

我记得那时家里一共种了十几亩田,有自己家的田,也有叔叔或奶奶家的田。因为一切事情皆靠人的几双手和牛的四条腿一对肩膀来完成,这十几亩田就是那时家里在双抢时所能做完的田的极限。我们的父母心疼我们,稻打完以后就不再让我们下田——连一根秧都不要我们栽,只偶尔早上在栽秧前到秧田里帮忙拔拔秧,捆几把秧把子。因此稻打完以后,我们就轻松下来,不用像村子里有的人家大一点的小孩那样,还要跟在父母后面,把家里的秧也都栽完。这个时候家里田里就常常是妈妈栽秧,爸爸做田;爸爸不做田时,就两个一起栽。我们不栽晚稻田的秧,还因为晚稻田里有一样我们极害怕的东西:蚂蟥。两头尖尖中间扁平的环节动物,那样柔软灵活而令人恐惧,在同样黄褐的田水里毫不醒目地四处翻游着,一俟碰到人的皮肤,就一头或两头钻上去吸血。乡下有许多关于蚂蟥的恐怖传说,多是基于生活中常见的寄生虫病而衍生出的夸张想象,在那时却实实在在使我们对之产生不可名状的恐怖,偶尔下晚稻田,被蚂蟥叮到腿上,必要吓得大喊大叫,立刻水花四溅地奔到田埂上,直到把那还死死吸着的带血的蚂蟥拽下来,心还扑扑跳。大概就因为我们这样容易被蚂蟥惊吓,怎么也不肯把脚伸下田去,所以叫父母彻底放弃了让我们栽秧的想法。大人们下田栽秧,也都要把裤腿紧紧绑住,以防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蚂蟥叮上,破了血还不知道。

大人们秧都栽得飞快,手不停点,栽出来的秧棵棵笔直,即使不拉绳子,望去也是一行行横平竖直,如一个个绿色的小格子。但是要在田里躬着腰,无疑比割稻时更辛苦,因为割稻还可以弯着、蹲着、半跪着,交替着来,栽秧却只有弯腰一途,除了一次又一次从左手秧把上分出几根秧,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将它们夹住,笔直飞快地插到已经尽量破得柔软稀烂的泥土中去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就这样一棵棵栽着,栽两行退一步,再栽两行再退一步。一趟栽完,站在田埂上喝几口水,擦一把汗,又走到对面重新开始起头。我对栽秧的辛苦没有实感,直到有一年,看见妈妈那美丽、饱满而匀长的手指(我没有继承到这手指),因为长时间在水里浸泡而发白起皱,指甲盖上的皮肉,则因为一遍又一遍插进泥里而变得红肿脱落,才猛然意识到些从前未曾意识到的事。泥巴里有犁田时翻下去的稻茬,此时还远未渥烂,手指插下去,总有碰到的时候,次数多了,食指和中指指甲盖的边沿就被磨肿磨脱。虽是如此,我们也还是嬉皮笑脸的,一直维持着家里只有爸爸妈妈下田栽秧的习惯。我们开始恢复放牛的制度,每日早晚一次,由我和妹妹每人一天轮流。此外就是洗碗,扫地,看鸡,翻稻,收稻。西瓜田里的西瓜全部成熟,为了把田空出来种双晚稻,大部分西瓜都在稻打完之后的那天一家人一起去田里剖掉了,抓出几大澡盆带瓤的瓜子,回来在塘水里漂净,放在簸箩里晒干,留待双抢过后去卖西瓜子(那时我们种的是给园艺厂的种子西瓜),只留几担堆在家里堂屋里、床底下,给我们在家吃。我们每天总要剖两三个西瓜,一剖两半,用瓷勺一人半个地舀着吃,吃完把瓜子汇到一起,装在家里一只红色小塑料筲箕篮子里,去到塘边淘瓜子。太阳晒得地上石子发烫,杠得光脚走路的人一跳一跳,我们下到塘中已所剩无几的浅水荡里,轻轻将瓜子里残留的瓜瓤、不饱满的白瓜子和未成熟的黄瓜子漂洗出去,回来将淘好的瓜子放到阶沿上晒。我们表达孝心的方式之一,是在吃西瓜时忽然记起父母,然后切半边西瓜,用一根筷子捣去瓜子,而后将瓜瓤切成一块一块,盛在碟子里,送到田埂上去给父母吃。有时家里有白糖,还要在瓜瓤上撒一点白糖,这便近于做作,有故意讨好的心,好在多数时候还只是将瓜瓤削好了事。有时候也将家里烧好的开水晾凉,或是从别人家井里深一点的地方打了井水,装进开水瓶里,里面加一点白糖,送到田埂上给他们喝。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比打稻时还要更热上几分,父母在杳渺的田里显得很小,走到跟前渐渐变得大一点。多数时候我们喊,他们不即刻上田埂来,只是直起腰,吩咐我们把开水瓶放在田埂边,就叫赶紧回去。西瓜怕蚂蚁来爬,他们倒是会站上来,从我们手里拿过来吃。我们端着碟子,一边说话,一边望望田里。田水被晒得滚烫,晚稻的秧苗长得很长,栽到田里也高高的,很快因为太阳的炙烤而发蔫,卷成细细的叶管。这蔫起来的叶子,在夜晚的凉露舒缓之后,过几天,根才重新抓住大地,彻底舒展开来。因为田水里常常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黄褐色釉,当这一季的秧终于栽完,人不仅晒得脸上、身上起了一层黑釉,连小腿和脚背上,也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黄釉。

下 篇

去年村子的双抢在7月18日那天开始,今年忽然早了一个星期,爸爸说是有的人家着急种下季稻。如今当一个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开始启动双抢程序,其他人家便也不得不跟着准备开始,最多再迟两天,也就拖不下去了——因为收割机在村子里待的时间有限。

我们村里的稻当然都是找周春发收,但除了附近外,收割季节他也常开着机器到别的村子去收稻、打田,有时要过一两天才能回来。因此下午,当村口的稻田开始收割,爸爸便也按捺不住了。前一天他就给妈妈打过电话,说家里就要收稻,问她准备哪天回来,第二天上午,妈妈就回来了。收割机的轰鸣在田间回响,从白天一直到夜里,到晚上九十点钟,收到了我们旁边人家的田里。听见声响,我们都走到那边去看,只见那家门前一块方田已割得只剩最后两趟,转眼也吞吐完毕,收割机从田里开到场基上,把收下的稻从高高的传输臂中吐到场基上已有的那一堆稻中去。门前阶檐顶上悬的灯泡,此时亮着,夫妻俩一人穿着短裤胶鞋,打一把手电筒,一人手上拿一把棕蒲扇子,站到稻堆旁看。周春发从收割机上跳下来,点一根烟,也站到一边看。家养的一条白狗和另一家一条黑狗,闻见人声,也都跑过来,刚吠了几下,被主人几声厉喝打住,赶到一边去了。周春发接过手电筒,照着在稻堆上扫来扫去,主人寻求安慰似的问:“这稻还行吧?”大家纷纷道:“行啰!好得很嘞!”

结果第二天说起收稻的事时,爸爸悄悄和我说:“他家那田里稻其实还没长好,我头天从他门口过的时候正好剥开来看过一回,你别看稻外头已经黄得,里头其实还没硬,还要在田里再晒两天才刚好。”

“那急得收干么事哩?”

“你哪晓得急么子哩?”他略微有点恼火地说,多半是为着自己家不得不跟着提前收割而有些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那我们家稻收的时候长好了吗?”

“正好,已经熟得了。”他像保证似的说着,接着又加上一句,“但是再过两天更好。”

这块田收完,就轮到我们家。因为周春发第二天要到外面村子去,要过几天才能回来。爸爸遂决心把三坝子对面他种的林有泉家一块田和家里的二亩五以及旁边的一亩一先收了。收割机卸完稻子,往村口开去,我和妈妈也跟着去看。妈妈打着手电筒在前,我跟在后,没走几步,想看看今晚有没有星星,抬头往天空看了一眼。人的心神是在一霎那间被摄住的:头顶夜空星星广密无垠,仿佛从没见过似的那么繁密,一颗颗摇烁着。正在头顶正上方的,仿佛一道一道将要落下又凝固在空中的线,将坠未坠的发光雨。人的心里顿时起了叹息,想起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往前走几步,又停下来,仰头又看几秒,转眼看妈妈已往前去了,赶紧又追上去。

“妈妈,你看,天上好多星星!”

妈妈抬头看一眼,说:“是的,这星星多亮诶!”

“怎么感觉比平常还要多还要亮?”

“今朝阴历二十九嘛。”

“难怪了,”我说,“小那时星星恐怕不会比现在少,大概也看过的。太久没在夏天回来过,我都不记得家里天上这么多星星了。”

走出村外,妈妈下到路边白天刚刚收过的一块田里,从那边抄近路过去。我跟在后面,满田稻茬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在田都很干燥,走起来不算难。远远听见二亩五里收割机已经在收了,渐近轰鸣声渐噪,走到田埂边,只见收割机在一片稻棵的海洋间轰然开着,车顶高处一盏白色探照灯,是此刻纯然黑暗中唯一一个大光源,照在前面稻田上,一线青黄的亮。渐渐开到眼前,照得人睁不开眼,低下头,只见机器前一个巨大的六边形滚轴不断滚动着,滚轴上挂满一个个小须钩,如手指般将面前的稻棵捋进滚轴里,再由后面的刀片割断。在滚轴下面螺旋形的滚轮里,稻子被打下来,稻秆被切碎,从收割机身后不断喷射出来,形成一片青色的碎雾,散落在收割后留下的近尺长的稻茬上。

收割机轰隆隆来回开着,因其笨重,要转弯时,这个很大的家伙就要变得慢一些、颤颤巍巍一些,前进、倒退、前进、倒退,如此反复几次,才能转过弯来。旁边一块白天收出的空田里,一辆蓝色卡车停在那儿,周春友坐在驾驶室里,等着他的哥哥每收满一车稻,就过来把机子里储存的稻卸到卡车车斗里去。他平常在乡里开出租车,逢到附近熟人打电话来喊,就去接送一下,收稻季节也常常开卡车,帮人接稻,拉到人家门口晒,或是直接送到收稻的地方去卖。也跑运输,附近一些地方种植的蓝莓成熟时,常去拉蓝莓,运到上海,据说那时候挣的钱要比拖稻多。此刻他把车门打开,好透一点风,手搭在窗框上,爸爸走过去,递给他一根烟,站到旁边和他讲话。黑暗中两颗小小的红点。

这一晚打的稻就拖回来,在周春友和林有泉家场基上晒着。我们自己家的场基建屋时修得不好,中间高四面低,下雨时灶屋门前最低的一角常常积水,如今种田的人家少,村里众多场基常常空着,我们就借别人家的晒一下。第二天一早,家里便开始新一轮的耕田工作:上午爸爸打水、撒肥料,到下午时,小云子开着他的大拖拉机来打田。爸爸站在田埂上看着,有人走过来,也要找小云子打田——几乎和春天时一模一样的场景,连田也还是那一块,只是时节变成了盛夏,塘埂及远处一切背景皆变得蓊郁密塞,加拿大杨树叶老绿,旁边春天种着油菜花的田,油菜收过之后又种了玉米,这时玉米秆也长到密不透风,比人还高了。

耕田时跟在拖拉机后面的是牛背鹭。从过去到现在,鹭大概都是乡下最有存在感之一的鸟了,比燕子还引人注目,因为体形大、数目多,水田上无所不在。小时候我们叫它“牛屎卧子”,这么白而带着仙气的鸟何以跟牛屎连在一起,小时候我无论如何想不通,到如今想,大概正是过去它们常常和牛在一起,吃牛背上的虫子,出现在牛出现的地方,所以得了这样的名字。父母嫌弃它们吃塘里的鱼,过去虽是很嫌恶地叫着,我心里却还是觉得它们好看的,偶然读古诗,很爱慕那里面鸥鸟与人盘桓相亲的情形,我们这里却没有海鸥,牛屎卧子飞来洁白如弧的双翅,勉强可以代替这种向往了。黄昏时看它们鼓动长翼,翻飞到目力所及的沉沉西山,也很可给人以忧愁的想象。牛背鹭的胆子很大,它们跟在拖拉机后面,吃旋耕犁刚从田泥深处翻出来的食物,拖拉机又一趟开过来时,也不立刻躲避,实在靠到跟前了,才举起翅膀,略略往旁飞一飞,等到拖拉机过去,又飞快地落回去。有时就站在旁边细脚伶仃地看着,像站在田埂上观望的田主人,完全无视拖拉机发出的巨大轰鸣,好像知道那机器上的人对它没有切实的威胁似的。

田打好后,就是拔秧、抛秧。从十几年前开始,我们这里的双晚稻就多是抛秧了。六月里秧田里秧膜上撒好的发芽的稻种,到现在秧苗已长到尺来深,望去一片密密。这两块田刚打好,虽已是半下午,爸妈却还是立刻到田畈开始拔秧、抛秧。黄昏时我把小孩交给暂时回来的姐姐,到三坝子对面去看他们。时节已过夏至一段时间,白日还很漫长,已经快六点钟,天还是很亮,太阳不像下午时那么毒晒了,空气仍闷热无边。没走多久,人的身上已全都是汗。太阳的位置现在变低了,光线从侧面低低地打进尚未收割的早稻田里,把满田茂密的稻叶边缘映得万千金黄,稻叶中心还是莹绿。田畈里现在有好几种田:成熟的尚未收割的早稻田,刚刚收过犁过的空田,绿色的单晚稻田,以及长着密密秧苗的双晚稻的秧田。零星有一个人在挖田埂,一个人骑在小拖拉机上犁田。一辆雪白高铁呼啸着从远处水泥高架上开过。一只胸和腹被覆着淡淡粉蓝色霜的白尾灰蜻,一片翅膀已残破了,静静停在一枚稻叶上。三坝子和四坝子相连的塘埂上,前些年传来的入侵植物加拿大一枝黄花,于今越发多和茂了起来,这时长满了塘埂两边,高高遮住人头,只中间一线人踩出来的依稀白土。走到家里的一亩三旁边,这块田还没收,爸爸在靠塘这边的田埂上点了些黄豆,这时候豆棵刚刚一掌多高,豆棵外是一种牵牵绊绊的乡下叫作“绊绊草”的草。太阳将我长长的影子投在其上,连草帽也显得长长的。想起小时候放牛,倘若能遇到这样一条长满深深的绊绊草的田埂,将不知有多高兴了,为牛能吃好一点,且能早一点吃饱,早点回家去。但那时候村子里牛很多,田畈里人走动得多,田埂上草总是很短,想要遇到这么好的一片草,除了少有人走的偏僻之处外,简直是做梦。

爸爸在门口忙着收稻、打水时,妈妈独自在村口另一块田里抛秧。近黄昏时,我带着宝宝去那附近的村道上去看她。田畈里零星散着人,都趁着这稍微没那么热的时候做生活,有人在田埂上搬塑料水管,准备从二坝子里往刚刚收完的田里打水,有人用刀耙在田埂上整打好的田泥。虽仍不免寂寞,它不可能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繁华了,但也已是一年中最热闹、人最多的时候。大舅家的田也在抛秧,此时小阿姨正蹲在二坝埂边的秧田里拔秧。她平常住在县城,陪她的小孩上学,有时骑电瓶车回来看外公外婆,今天是特地回来给哥哥家帮忙的。我教宝宝喊人,站在一边看小阿姨拔秧。她把一大把扯下的秧苗捺进蛇皮袋,望得见指甲缝里嵌的全是黑泥。她的小儿子在一边跑来跑去玩,见我来了,很兴奋地跟我说话。虽是在本地长大,父母也都是本地人,他说的却是从小妈妈教他说的普通话。秧田空处插着一把大红色广告伞,大概是大舅的女婿什么时候从镇上拿回来的,大太阳时插在秧田里,给拔秧的人挡太阳;这时光线已不强,伞就被丢在一边,无人问津了。旁边不远处田里,大舅、舅母和大女婿,还有一个表舅,端着畚箕,拎着篮子,或是拖着稻箩、蛇皮袋,站在田埂上或田里,一点一点抛秧。秧田里散着吃剩的西瓜皮,这也是有人来帮忙的痕迹——从很多年前开始,村子里的人就不再种西瓜了,吃西瓜需去小店或镇上买,而自己家做事是想不到买西瓜带到田里去吃的。

往前走,妈妈一个拎着篮子在那天晚上收的林有泉家的田里抛着秧,才刚抛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四分之一。她的身形是一个疲惫得微微坍塌,脸上因为专注做事而显得有些垮,看起来像是不高兴似的。这种表情,小的时候我到田畈里去给她送吃的,也常常会在她注意到我来了之前看到。没过多久,小阿姨走了过来,原来是大舅家的秧已经差不多抛好了,只剩最后一点他们在抛。她站在田埂上问妈妈:“要不要我下来帮你抛些啊?你这一个人慢慢点到什么时候诶?”

妈妈抬头看她一眼,忙说:“不要!你别下来,等下把身上又搞脏得!我一个人慢慢点好得很,反正我今朝也点不光,要明朝一上昼才点得完。”

小阿姨还是下田,走到妈妈旁边不远一只装满秧苗的蛇皮袋边,抓出一把秧苗在手上,两个并排站在田里点起来了,一面絮絮说些娘家的事。云也倒映在田面,其美丽使人抬头望,今天的云弥漫而厚,如同刚刚开始融化的雪地,只在中间透一点斑斑的淡蓝的底来。一两只牛背鹭从天空高高飞过,雪白双翅展开,两条纤细长腿朝后并拢,绷得直直的,使人想起《瑞鹤图》中的鹤。

小阿姨把手上一把秧抛完,上到滑滑答答满是烂泥的田埂上,走到前面一块田的田埂上,把脚上的泥在草上擦干净了。她的年纪比妈妈要小不少,下身穿的是一条黑色健身裤,下田时把裤腿拉上去,踩在田里很干净(现在田里农药打得多,早不像过去那样有蚂蟥了),不像妈妈穿着人造棉的薄睡裤,卷不起来,拖在田里吸饱了泥水,倒弄得人膝盖以下都是湿的。

旁边一块田里,一辆拖拉机正在打田。仔细一看,打田的人正是周春发,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在驾驶室里开着。这块田也刚刚收过,拖拉机拖着锋利的旋耕犁,把满田长长的稻茬卷进去,再把下面的泥打上来,一时间只听得见整个机器轰隆轰隆的噪响。天色渐暗,田里人大多回家,没有做活的人家,已早早吃过晚饭,有的洗过了澡,手里拿着扇子,沿着水泥村道出来散步。在黄昏的这个时分,到附近村道上走一走,在村口大路或是前面几步二坝子与大坝子相连的分岔口的水泥桥上停一会儿,和同样也是出来散步的人短暂聊一会儿天,村里人称之为“逛趟子”。聊天的人中有本村人,有时也有上面村子的人。虽然都只是自然村的小村,也即上辈人口中习称的“生产队”,这种景况,在我们小的时候却是不大能见到的。过去一个村子里的人口已足够人在吃完饭洗完澡去睡觉之间的空隙里四处谈天,而现在,因为留在地方的人太少,晚上多数且在屋子里,吹风扇或开空调看电视,想要遇到一两个能讲点话的人,有时就要走到别的村子去。也为着过去家家都体力劳动,而如今有些留在本地的人是早已不种或只稍稍种一些田的(这样的人多半有别的活路,或是年纪大了,家里年轻人在外面挣钱),又要听闻建议,保持健康,才有了过去所没有的饭后散步的需要。然而即便如此,马路上的人也还是零星,只有这一小会儿,村口或二坝子的桥上才如一个聚会的集中地般,聚集到几个人。一个被父母留在乡下同爷爷奶奶一起过的小孩,这时候也带在大人旁边,正自个待着,因为没有及时叫人而被奶奶说“怎么不喊人啦”,而后便被那没被喊的大人调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放过了他。

周春发打完了第一遍田,将后面拖着的旋耕犁升上去,另一个齿牙密密的大铁耙降下来,开始打第二遍田。西天上太阳变成一个彤红圆球,完美无缺的,在一片横云尽头悬挂,将那云的边缘照得一层曲曲折折的明亮晶红。云渐渐膨胀、舒展,过了一会,变成一条一条的长带铺叠,太阳坠入其中,不见踪影,只夕光透在云后,间从云隙中射出,将这一片长长云带染得金碧辉煌。云带倒映在周春发所打那块田的水面上,遂映得这一小块天地有了双倍的夕光,因而愈加惊人地明亮。便是最迟钝的人,这时候从路上经过,也知道跟身边的人说一句:“这云多好看哪!”不出十几分钟,太阳愈发沉至山后,金光逐渐熄灭,天空变成一片混融的淡紫柔红。在它彻底黯淡灰灭之前,拖拉机终于打完第二遍田,从田里开上了岸,开回村中惯常停留的那片空地上,停止了轰隆隆的声音。桥上聊天的人群也于不觉中散去,回家看电视去了。爸妈还在田里抛秧。我暗暗感到焦灼,从灰蓝的空气中远远看去,那块田已抛到四分之三,看来今天不把这块田抛完,他们恐怕是不会回家了。

此后日复一日:从抛秧的第一天始,到第十天为止,爸妈一直保持着大致相同的作息。凌晨三四点钟即起,趁着刚刚泛白的天光,去田里做事,到八九点钟太阳已变晒时回来吃早饭。这时候早饭常是甜酒煮鸡蛋,妈妈勤劳,晚上用剩饭和酒麴做了米酒(我们叫作“甜酒”),夏天天热,米酒过一天一夜即熟,早上在锅里烧点水,卧两个蛋,再舀几勺甜酒进去,加一点糖,或不加糖,一锅甜酒煮鸡蛋就煮好了。这甜酒煮鸡蛋乃是为了爸爸而煮,妈妈自己并无所谓,我也已经过了喜欢吃甜酒的年纪,稍甜便觉太甜,稍酸又觉太酸,只有放冷了才愿意吃几口,唯独爸爸爱吃。在我看来,夏天的甜酒煮鸡蛋只有冰着才好吃,热的酸味太明显,但爸爸从田里回来,刚煮出的热甜酒也就那么吃下去,全无所谓的样子。吃完早饭接着去田里,到十一点,日头毒得不能再待时回来。简单做午饭,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吃罢午饭(空调是两年前安装的,这两年村里的人都陆续给房间装上了空调,但只有大夏天的时候开一下,平常舍不得开),再休息一会,我也哄宝宝在隔壁房间睡他白日里应睡的那一觉。外面太阳极烈,晒得人身上像火烧,菜园里一切菜,并人家门口种的草花,这时候都被晒蔫了叶子,耷拉下来,衬着到处的悄无人迹,只偶尔几点鸟声。到三点钟,外头空气还是热得像火,但是事情等着做,再不出门,妈妈便开始着急,于是两个又武装好出门,扛着要用的东西,拎一只灌满茶的白瓷茶壶。灶台上姐姐带回来的一只买方便面送的大碗里,也泡着一满碗茶,留待慢慢冷却,给他们中间有事回来时喝。这碗里泡的是初夏时晒干的苦瓜片,颜色是淡淡黄褐,其味太苦,我不愿碰,只有爸妈会喝。有时那碗里也泡葛根茶,是冬天里爸爸上山挖的葛根,一个人在家不吃,只洗净生切成薄片晒干,这时候拿出来泡水喝。葛根中富含淀粉,本地人在冬天挖取,最常见的吃法是大段洗净煮熟,而后切成厚片咀嚼,有植物根茎淡淡的清苦,而后则是淀粉的甘甜。或是洗成葛粉,调糊吃或烹饪时用,泡水是近两年才见,大约也是在人变少了、荒地变多,葛根也因此变多了以后。葛根水喝起来有一股明显的葛根气息,冷却后清凉微苦,而又带一点回味的甘甜,拿它泡水喝,大约也是觉得这苦味清凉去火。白日漫长,半黄昏时爸妈有时一个一身湿淋淋地走回来,拿东西或是其他,因为衣服被泥水与汗浸透,帽子摘下来,头发被压出弧形的痕迹,格外显得一种灰楚楚的疲惫,脸上因为淌汗太多而颜色苍白、皱纹清楚。我在家里带着小孩,见他们回来,连忙打开冰箱,拿出一点冰的东西,日里带小孩去小店买回的糠梨,或是门口种的香瓜,这时已接二连三成熟了,爸爸回来,有时在门口就顺手摘下来,堆到灶屋小台子上,我把它们一一收进冰箱,待冰透了,每天削两个给他们吃。这香瓜圆鼓鼓的,皮很薄,瓜瓤淡黄沙软,放在冰箱里冰一天,削过皮后,切成小瓣,吃起来满齿冰凉,香而甜软,是很好吃的。香瓜籽细而软,可以连着一起吃下去。我赶紧把它削好切好,爸妈坐下来,把梨或香瓜吃了,等我削好另一个,放进保鲜袋装好,或是切好装在碟子里,他们就带着这梨或香瓜,到田畈里给另一个吃。

这极微小的事便几乎是我能为辛劳中的父母所能做的唯一。妈妈初夏时遇到过一个栽秧的大姐,嘱托她季节到时帮她在镇上买一双栽秧穿的袜子,对方当然没有当真,等我们回来时,本镇的店铺早已经卖完了,妈妈仍是光脚下田。有一晚我带着宝宝陪他们在房间看一会电视,坐在床上,妈妈忽然摸着自己的脚说:“天天在田里踩,这脚板底都被底下渥的那些稻草硌烂得。”我大吃一惊,靠过去看,果然她脚板底下大脚趾关节最受力的那块已经磨破了,又在水里泡久了,露出淡淡锈黄的伤口。我心里难受,却只是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你穿双袜子再下田行不行呢?”妈妈说:“那普通的袜子在田里怎么穿得起来,脚一踩也就掉下去了。”网上搜索也没有,我不再作声,第二天趁同学来看我,请她开车陪我去镇上再找一遍。将街上卖鞋与农具的店一一问过,俱说没有,“就春天那时候有得卖的,现在都卖光了。明年春天再来买吧。”店主这样说着。

有时他们在田里不回来,上午或黄昏,我也带宝宝到田畈里去找他们,带着削好的梨或香瓜,或是西瓜,想能够解一下他们心中燥渴,或是点一点饥,虽然那只是杯水车薪的事情。田埂上草太多了,时不时搭几块人们整田时甩上来的泥巴、稗子、鸭舌草,高高低低,很小心地牵着小孩走,却还是走得磕磕绊绊,只得走一会,抱一会,这样走一趟,不一会儿,衣裳也汗得透湿。到田埂上,嘱咐刚会说话的小孩喊他们上来,以增加其吸引力,端着盘子等他们吃掉,便被吩咐回家去,理由仍是一样,外面热,再晚一点蚊子就要起来了。我们于是到大路上走一会儿,在这里可以碰到那些出来逛趟子的人,说两句话,等待天黑时爸妈回来。总是有很多红色的黄昏,有时云如狐狸尾巴,或蓝色火焰,中心黯淡的蓝灰色,边缘是明亮的橙黄朱红,一支支在天空中轻柔、透亮地烧过。蝉无尽嘶鸣,在周遭空气中,弹起尖细而广阔的涟漪,使得听见的人闷钝的心也跟着在那看不见的空气中颤抖起来。整整两天,爸妈抛门前两块大田,我在门口离得近,不时牵小孩过去看一看。秧田就在旁边,有一会趁小孩睡着,我跟妈妈说:“我来给你拔些秧吧。”妈妈立刻说:“你家去!那秧蠚人,等下把你身上蠚得疼!”我说:“拔秧我哪不行?我就给你拔一些。”妈妈又说:“我跟你爸拔秧快得很,要你拔那几把干么事!家去!你把宝宝看好就行!”我蹲下来刚拔了一会,就发现蹲在秧田里拔秧实在比看上去要辛苦得多,密密麻麻的秧苗挡住了风,使人感觉异常闷热。终于没拔几把,就被妈妈赶回去了。

这一天的日落尤其美丽,在起初淡红的云光散去后,天空的颜色变得更为醒目起来。在乡下看日落看久了之后,我发现最好看的夕阳不是太阳快落下去时,而是太阳已经落到山后、最终完全黯淡前的那十几分钟。光线的色彩变得更加浓烈、丰富与多变,一道道灰蓝炭红交织的云带,几乎把整个西面的天空都铺满了,而后倒映到大田中。天上的色彩与水镜的色彩两相呼应,在这两际浓烈的彩色之间,是塘埂边大叶杨浓黑的树冠和田埂上高高低低的草。田间一杆一杆竖立而过的高大的水泥电线杆,仿佛无尽般从眼前这块田朝着田畈最深处延伸开去,直到天际尽头,灰蓝的、仍沾带最后一点光的色彩的山的剪影低垂。一日的余烬于此燃烧殆尽,虫鸣与蝉声在空气中振响,爸妈的阴影黑得几乎看不清了,还在田里站着,伴随着一把又一把秧苗抛下时轻轻的“唰唰”声。我为美丽与愧疚、自身难解的哀愁同时交缠着,直到天彻底黑下去,月亮亮起来,夜里仍然是那么多星啊——

沈书枝,80后,安徽南陵人。爱植物与自然。有散文集《八九十枝花》《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拔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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